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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他乡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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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山走出状元郎(下)
  转眼到了儿子上大学报到的辰光了。老阚头提前翻好老皇历,哪天不宜丧嫁婚娶,哪天不宜播种下耕,老阚头心里明镜似的。替儿子挑好了皇道吉日,老阚头还是有点不放心,这儿子老实巴交的只知道念书,长那么大走得最远的路是县城那个书店,这回要独自坐火车到省城念大学,老阚头这颗心七上八下,万一儿子有个闪失,老阚头也不好向村里的叔伯兄弟交待啊!这老阚头是一万个的不放心,愣是一宿没合眼,和孩子她娘合计着要亲自把儿子送到大学去。孩子她娘问,来回一趟这得花多少钱呢?老阚头闷头一合计,怯怯地对娘们说:要两头猪的钱呢?娘们脸色拉长,背过身半晌没说话。闷了半个时辰,老阚头和娘们商量:“要不咱把房卖了,到城里打工?陪儿子读书去,你看行啵?”老阚头的媳妇心疼儿子比他爹还狠,这回儿子出远门她这个做娘的喜忧添半。儿子是娘的心头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做娘还真的不想活了。老阚头的媳妇终于使劲地点了点头。老夫妻俩合计着赶明儿把猪圈里那头刚下完奶的老母猪和一窝小猪崽上早市卖了,顺便把那窝光抱窝不下蛋的老母鸡和两只呆头鹅,三只旱鸭一起合个整数也捎带着上街卖了。剩下最难办的是就算现在住的三间毛坯房了,这村里村外的谁会稀罕老阚头家的这三间房呢?老阚头寻思着既然儿子上了大学,毕业后估计也不会回这个穷山村住了。老阚头夫妻俩就这一宝贝疙瘩,铁定了心要拴在儿子身后过日子。与其把房子留着任凭风吹雨打,哪天屋漏了没及时补缺,房子倒塌了也是迟早的事,不如趁这档儿把它给处置了,也好给自己多备些盘缠。老阚头越想越觉得在理,看起来卖房子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可是怎么卖?卖给谁?老阚头思前想后拿不出主意来。还是媳妇春花提醒得在理,“明儿找村长去拿个主意呗!村长不会看着咱家犯难吧!好歹咱家阿宝给村里长了面子,这将来说不定还有派人用场的时候。”老阚头想着那天状元宴上村长喝高了女儿红手舞足蹈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觉得自己这当状元爹的忒有面子。鸟不拉屎的旮旯村居然冒出个大学生来,用村长的话来说,这是旮旯村全村人的骄傲,他这个村长忒自豪。老阚头寻思着这卖房子的事还得找村长拿主意。顺便提一下村里抽签分来的那几亩自留地干脆卖个人情给村长种得了,当然这上交公粮的任务也就间接地转给村长了。老阚头想到这里,这才宽了心,合上了眼,稍后打起了比雷还闷的鼾来。
  旮旯村地处四明山脚下一处山岙深处,再往里走就是一条断头路,周边几个村庄相隔都有十儿八里,不到每年十月初十的朝斋节,一般来说这山沟沟里的路上是见不到几个人的。偶尔有外乡人挑担上来卖些米面,村里人象见了神仙似的把那人围住,问长问短,山外即使发生了天大的事,山里人总是要晚上个把月才得到消息。镇上的邮差拣拾信件时,一见到旮旯村三个字就头疼。且不说那里的路不好走,遇到雨天,一身汗,一身泥。白天出门,晚上才能到家。要不是老阚头这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耽误不得,邮差还真想再压一段时间等信多一些时再挤一趟跑差。村里人靠种点苞谷和收些香榧为生,日子都过得挺紧巴。家家户户一日三顿不是玉米糊就是山芋苞谷糊,要说吃肉的日子那是屈指可数,一年到头也就那几个节,冬至、春节、元霄、端午、七月半。说白了,不是遇到要祭祀那样的场面,山里人是没有理由开荤的。当然,阚宝的庆功宴除外。村里人的境况大致都一样,当然,村长家也一样穷得叮当响。
  老阚头家在村的东头,村长家在村里的西头,巴掌大的村子凑足了也不足两百口人。山里人家不比城里的,开个门就能照到人影儿。老阚头转了几个土坡才到村长家。正碰上村长踡在自家门口的泥巴墙角抽旱烟,房前屋后的墙上挂了一串串扒了衣的苞谷,几只长了红冠的大公鸡正在他跟前打闹得不分上下。老阚头本来是个老实人,见到村长恭恭敬敬地上前招呼了一声。那声音中透露出一丝胆怯,又带点讨好的意思。村长虽然是个粗人,但在村里也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他清了一下嗓子,“嗯”了一声,声音中透露出领导干部的威严来。他磕了一下长长的烟头,酱紫红的脸上堆起了笑意,“老阚,来来来,进屋坐。”在条板凳上落座后,村长从茶壶里倒了一碗白开水请老阚头喝,这是山里人招待客人的礼数。遇到贵客临门,主人还会摆出一碟子香榧和一些炒熟的苞谷仁来。老阚头假意推却了一番,终究还是喝上了。村长说,恭喜你啊,老阚头,你家阚宝有出息了,到时你们老俩口子有得享福了。这话象灌了蜜似的渗进了老阚头的心坎上,老阚头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腰板拉长了不少。这下,说话也有底气了。老阚头把托他卖房的事嗑嗑巴巴地跟村长说了。村长看着老阚头诚惶诚恐又极其信任他的样子,没有马上答复,说是这事等村委会研究研究再定。
(文章来自飞卢读书公众号)
  老阚头回到家已是半晌午了。老伴春花正拾掇着他的一件衬褂,衬褂的肩口上是她刚刚缝补上的一块巴掌大小的补丁。看到老阚头回来,急忙上前问个究竟。老阚头没精打彩地说,这事等村委会研究才能定哩!阚宝可不烦这个神,这段时间他天天跑同学家搞什么聚会。老阚头回来时,正好他也从另外一个村庄的同学家回来。进了门,就兴冲冲地跟他父母说,“阿爹,姆妈,今天石蛋他二叔从城里回来还带回了一城里媳妇,可俊了!”老阚头没好气地说,“去去去,你就知道玩。”春花不乐意了,“他爹,阿宝招你惹你了,真是的。赶明儿咱家阿宝也娶个城里媳妇,比她更俊。”阿宝倒不生气,听了他娘的话在那里红着脸呵呵地傻笑。春花说,“石蛋他二叔小学都没毕业,咋就弄了个城里媳妇回来了呢?”老阚头悻悻地说,“还不是因为二狗蛋儿这几年做包工头整了几个臭钱。”说完这话,习惯性地清了一下嗓子,“呸”地一声,一口浓痰“啪”地甩在了灶边的地上。春花说,你不要不服气,这年头能挣钱就是本事。老阚头哼哼唧唧地头也不回来地出门掰玉米棒去了。
  村委会就座落在村里的那间祠堂里。祠堂原来是一间破庙,之前村里人逢年过节都要到这里来敬香,许些保佑平安、子孙富贵的愿。文革时,红卫兵小将们一通劈劈打打,缷下两块门板,上书旮旯村村委会,破庙就那样顺理成章地变成了村里的办公场所。祠堂的墙上还刷有文革时期的标语,上面还有伟人领袖的头像。村委会由村长(兼支书)、会计、治保三个人组成。这三个人都是老党员,村长早年在外头当兵,据说还上过前线,退伍回来前弄了个党员身份回来,老村长相中这年轻人有出息,把自己的闺女嫁给了他,村长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当了村长。会计,是村里有名的铁算盘,父亲原来在镇上一地主家是做帐房先生的,从小就灌输给他数学知识,不仅算盘噼哩啪啦打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村里人逢年过节要贴个对联什么的,一般都请他到场赐墨。因为人缘好,村里人也就自然而然地选他当村委会委员了。治保是有着一幅好身板,会些少林武功的张大虎。当年,他赤手空拳打趴了几个当众调戏良家妇女的小流氓。村里人哪家有纠纷的,一般他出面总能调停妥当。村长拿出旱烟袋,给长长的烟杆上了一些烟丝,会计拿出自己身上带的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支递给村长,一边说着抽我的,一边拿出火柴盒划了几根火柴棒帮村长把烟点上,回头又给治保张大虎甩了一根烟。张大虎起身接了烟没抽,把它夹在了右耳上。关于老阚头卖房的研究会就这样在宽松的气氛中进入了议程。村长说,村里出了大学生不容易,咱要支持。但是老阚头把房子卖了,以后回来咋办?村长不愧是一村之长,说话做事总是要比常人胜上一筹。他首先想到的是老阚头今后回旮旯村落脚的事,要知道,叶落总是要归根的,老阚头想不到的他给想到了,今后有个病啊灾的,万一在外面呆不下去了,死也要回老家安葬的,这是旮旯村多少年来的规矩。会计倒没想这么远,他担心的是眼前老阚头卖房的事,吐了几口烟圈,沉默了良久说:“老阚头以后要回来倒没什么难事,他还有村里分给他的几亩自留地。在外面混出息了,有钱了,到时咱给他批个宅基地,让他在自己的自留地上再盖个房也不是个难事。但眼下他要卖房却是件麻烦事。这村里家家有房子,也没听说哪家住得不合适了要另起灶炉分房啊!”张大虎也在一旁附和道:“这房子得有人要才能卖掉啊!”老阚头的房子卖给谁成了这次会议的焦点。村长说,咱能不能发动村民让每家凑点份子钱给他家备上?这下,张大虎第一个出来反对。今年收成不好,许多村民连给孩子买铅笔和作业簿的钱都困难。不少孩子捡石子在地上打草稿,我看了都心疼。会计不说话,以沉默表示了他的态度。村长说,那咱还有啥办法能帮他解决呢?会计掐了掐指头,总算开口说了句让大伙都觉得在理的话。他说,村里的帐上还有点结余,咱再到乡里要点财政补助款,以村里的名义把老阚头家的房子买下来做办公室。村委会从祠堂搬出来,你们看行不?张大虎兴奋地在一旁直跺脚,太行了!村长也觉得眼下也只能这样帮老阚头救急了。
  一周后,老阚头在村委会签下了卖房合同,从此后,老阚头的家成了旮旯村的村委会办公室。老阚头家门前那两棵板栗树见证了这一切。
  油灯下,老阚头两口子把从会计手中拿回来的钱用手指头沾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三间瓦房加在一起,卖了个整数一千,老阚头俩口子从天还没有完全黑数到了天漆黑。十元的人民币捆在一起,五元的另外放,然后用那块皱巴巴的手帕将一捆捆人民币扎在一堆包好,老阚头让春花在自己的夹袄里面缝了两个口袋,把这一千元钱分两个地方放好。缝了死口的装的是十元大钞,那里共有八百元人民币。没有缝死的那个口袋里装的是五元钞,那是一家三口这次去省城的所有盘缠了。房子已经收拾停当,老阚头拿着油灯又四处看了看,摸了摸坑坑洼洼的砖墙,鼻子一酸,眼角不争气地闪烁出泪光来。
  老阚头一家要去省城了,消息象长了翅膀一下子飞遍了全村各个角落。前来送行的人不少,有的从家里带来一包煮鸡蛋,有的是自家炒的带壳花生,大伙儿说的都是同样的话,出门在外要当心,有空常回来看看。老阚头千道谢万感恩,一家人挥了好几次手,这才上了进城的拖拉机。
拖拉机载着老阚头一家,突突突地一路欢歌朝着县城方向奔去。旮旯村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没多久就掩没在黛色的山林中了。阚宝兴奋地冲着故乡的背影大嚷,“再见了!再见了!”山谷传来同样的回声,“再见了!再见了!”老阚头掏出随身带的那竿烟枪,他从烟袋里掏点烟丝想在烟枪口满上,但这旷野的风一下子把这丁点可怜的烟丝刮得无影无踪。他怅然若失,朝着这远去的故乡,面色越发凝重起来。而春花的眼里,此时早已噙满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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