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山走出状元郞(上) 老阚头家的宝贝儿子阚宝考上大学了,消息象张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了一个叫旮旯村的小山村。要说这个村庄的最高学历,除了清朝出过一个落魄秀才后,便是十几年前从村里跳出农门的唯一一个中专生,但那个孩子毕业进煤矿工作没几年,在一次下矿井作业中因瓦丝爆炸丢了年轻的生命,从此以后旮旯村再也没有出现过吃皇粮的人。 提起旮旯村这个名,十里八乡的人都会从鼻孔里吹出浊气来,哼,那个全县最穷的小山村,女的嫁不出去,男的娶不进来,一年四季玉米糊当饭吃,是个鸟都不愿意在那里拉屎的地方。要是哪天有哪户人家烧了顿香喷喷的纯白米饭,那这家人肯定是摊上什么喜事了。这白米对山里人来说金贵着呢!山上的气候及土壤条件是不种稻谷的,山里人靠山吃山,除了种上些果树、茶树、竹子及一些适合当地生长的菜种,种的最多的就是玉米和蕃薯了。玉米与蕃薯对山里人来说是主粮,早餐是玉米糊,中餐也许是苞谷煮饭,晚餐也许就是蕃薯稀饭加被烙得硬梆梆的玉米饼或是烤蕃薯。山里人想要吃白米是非常难的。山外的贩米贩面的生意人,一般是不肯轻易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一是推一车的米面上山本来不容易,二则就算推到这个旮旯村,也不见得会有几家拿出不多的毛票来买。除非是在山外头的几个村庄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这点货最后到旮旯村来碰碰运气,倒担卖了。所以旮旯村人除非自己亲自挑一个没农活的空当推了一车的玉米棒下山到街市换回米面,或是拎个麻袋,拄个拐杖沿街乞讨,那样也是可以的。不管是讨来的还是拿玉米换来的,这口粮也是要精打细算过的。在玉米糊里掺点一小把白米,对于山里人那也是了不得的伙食了。 就是这么一个怂地方,今年却出了个状元郎。这不仅仅是老阚头家的荣耀,也是全村人们的荣耀。这绝对是一个在十里八乡人前值得一吹的猛料,旮旯村人也极有可能因这则重磅新闻甩去背了多年的心理包袱。一旦引来了好名声,这村里姑娘也不用愁嫁不出去了,小伙也不用恨娶不到媳妇了。都说旮旯村的村民是穷鬼托生,没福份享受富贵命,村里的许多男孩还没念完初中就被父母安排外出打工了,而女孩子更惨,小学没上几年就被父母早早得许配给山外的男人当了童养媳。对于山里人来说,只要能写自己的姓名,会些简单地加减算术,就足可以在这世上生存了。认那么多字有什么用?书读得再多,也不能当饭吃,不如早点出来到生产队挣上几个工分,也好改善一下清汤挂面的贫困生活。唯独不是地道旮旯村人的老阚头想得和他们不一样,他不仅让儿子阚宝上了高中,而且一再叮嘱阚宝一定要好好念书。为了确保儿子阚宝考上大学,高三那年他特意找人给阚宝留了一级,复读了一年。对于老阚头来说,要想改变儿子的命运,只有考上大学跳出农门这一条出路,而且是唯一的一条出路。这个四十来岁的庄稼汉子虽然识字并不多,但因为早年在外头当了几年兵,见识也就不是一般村民能比的了。 提起老阚头的名字,村里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倒不是因为儿子阚宝考上了大学,而且还是省城最好的一所重点大学,着着实实给一向憋屈的山里人长了一回脸。而是在这个总数不足80户的小山村里,老阚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入赘的上门女婿。媳妇阚春花人长得俊俏,人还没有发育完全,就有十里八乡的大小伙子上门拎着几刀黑猪肉、两斤挂面、一块花布料前来提亲,但春花父亲都一一退回了,让许多打了鸡血前来求亲的小伙心里落了雪。春花老爹五十岁才生下了春花,前面的几个儿子全部夭折了,仅留的这个丫头还算命硬。所以,无论如何舍不得这个宝贝女儿嫁到外头,想娶闺女只有一个前提:倒插门。这个条件对城里人来说并不算苛刻,但对于相对封建的山里人来说,这是一个关系着家族地位与尊严的置换条件。只要男方家双亲健在,不管女方长得如何花枝招展,就凭这一点,这门婚事注定是打散了的蛋黄,不会圆满。对村里人来说,宁可讨不着老婆,也绝不能去做上门女婿,这是原则问题,也是骨气问题。 在遇到老阚头之前的那几年,春花一直待在闺房里用纺车织着花布腰带,从几米织到了几十米长,与她同龄的姑娘都一个个结婚生子了,春花的花布腰带还没有织好。旮旯村有个沿袭了几朝几代的不成文的规矩,姑娘出嫁捆绑棉被用的花布腰带必须由姑娘亲自织,而且中间不能断线,纺车不断线意味着这月老的红线一拴到底,这姑娘的婚姻将幸福美满一生。用经过染料加工后的靛蓝棉丝十根或更多在纺架上固定住,成竖条罗列,再用梭子按照图纸编织出带有万年青或花草虫鸟的图案,也就小指头那么粗细,一头连着纺车,一头卷成团落在竹编的方框里。只要不到出嫁那天,这根带子就得一直织啊织,中间不能断。春花的那团花布腰带在织了有两个足球那么大时,才等来上门提亲入赘的老阚头。 老阚头本名叫啥村里人已经记不得了,这村里遇到要签名的事,大伙儿都习惯按个手印了事。老阚头的父母没给他取什么啥好听的名字,这孩子一下地,就让他父母狗儿猫儿地叫着,到了他在生产队登记工分的年龄,他的父母也咽了气。生产队长想了半天也没给他想出啥好名来,就直接在工分薄上写了一个阚字,反正全村也就他姓阚。后来他当兵出去了几年,虽然部队给他取了个还算响亮的名字,但村里人还是叫得不习惯。但总叫他小名也不是个事,这成了家的人,哪能让那样叫着呢?老阚头实诚、憨厚,小伙子虽然年纪不大,却看起来老成。不仅长得老成,二十几岁的小伙长出了四十岁人的沧桑,他倒插门后和春花走在一起就象一对父女,做事也老成,但凡乡里乡亲需要他上前搭把手的,只要一开口,他都会竭尽全力予以帮助。时间长了,大家都不再叫他狗儿猫儿的小名,老阚头的名字也因此在旮旯村响亮了起来。 阚宝考上大学,这是全村人的喜事。老阚头本来不打算多声张,自家人悄悄地宴请一下族内人,小范围庆贺一下这事就算过了。但没想到,村支书把这事看得比天还大,与村长商议要召集全村村民摊份子钱给阚宝办场风风光光的状元宴。当晚,村口的高音喇叭便响开了,经村委会研究,决定于某日某时在村口祠堂聚餐,祝贺本村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请每家带几块几毛钱到村委会找会计前来登记。也有人冲着喇叭撕开嗓子公开反对摊派份子钱的,尤其是那几个家里穷得只剩下一条裤子轮流穿的主,边指着喇叭高声叫骂村委会主任是周扒皮,边盘算着如何借这个机会去给自己干瘪瘪的肠子抹点油水。 这一天,村里杀猪宰羊的,那场面赶上了当年农村学大寨时的火热劲头。山里人实诚,长不了什么歪心眼,这老阚头家的喜事就是村里大伙儿的喜事。哪有家有喜事还掖着藏着拴着的,没一夜的功夫,旮旯村出了个大学生的喜讯象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乡里各个角落。村里的俊媳妇俏姑娘们这回赶集市又多了一件事,逢人总想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俺是旮旯村的,俺阚宝兄弟考上了大学,往后指不定能当个什么大官回来呢!”瞧那说话的底气,似乎阚宝就是那《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而这村里的姑娘们也兀自把自己的身份高抬了一回,常常惹来邻村大婶们的一番嘲讽。旮旯村的小娘们可不在乎,用她们的话说,“你们这是自个儿酸心吧?有本事,你们村也出个大学生给俺们看看。” 老阚头每次上街回来,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脊骨又往上长了那么一丁点。没看这一丁点的份量,那背后可代表着体面与荣耀。这段时间,老阚头家那条门槛一天不知被踏了几次。每天天刚蒙蒙亮,前来送贺礼的乡亲们就在老阚头家外的篱笆墙角叫嚷开了。乡亲们都希望自己是第一个上他家来送贺礼的,好让老阚头这家人记住了,记深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总是会给人留下印象的,山里人没读过什么书,但这个道理似乎也懂。重要的不是老阚头记住,而是要让阚宝记住,到时那小子毕业当什么大官了,也不至于立马忘了这村里的乡里乡亲们。所以,每天来的乡亲都是估摸着阚宝在家的这段时间前来串门。有几个家里姑娘还未出阁的乡亲们这回来也动起了小心思,带着自家的姑娘有事没事就往老阚头家串,有提一两斤白糖的,有提筐鸡蛋的,有拎鸡拎鸭的……老阚头很清楚,他家阚宝是要有大出息的,他可不想把儿子的终身大事与旮旯村捆绑在一起。所以,每次没等对方姑娘他爹开口,他提前把话题打住。这一来一去,大家也都明白了老阚头的这份心思,从此也就不再提这娃们相亲的事了。老阚头家风光了好一阵子,等到乡里的喇叭不再反复播这条爆炸性新闻时,离阚宝到校报到的时间也差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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